備用人

備用人𠖎㑺𢃼𣿬張系國

      火災現場已經被警察拉黃條子封鎖。五分局的王探長和環球保險公司的林專
員幾乎是同時抵達﹐維持現場秩序的警官立即向王探長報告說﹕「屋主沒能逃
出來。他太太僥倖從二樓窗口爬出﹐被消防隊員用雲梯救下來﹐受到輕度炙傷﹐
我們已經把她送上救護車。」
      王探長望著還在冒煙的精緻樓房﹐不禁搖頭嘆氣。自從過了五十歲生日﹐他
特別喜歡嘆氣﹐沒講幾句話就會唉兩聲。但在這黃金地段一個月裡竟接連六次
火警﹐可也真夠煩人。「可疑嗎﹖」他的目光射向他的老友﹑保險公司的林專員。
後者也只有搔著滿頭白髮說﹕「又是個網路新貴。方真誠﹑現年四十一歲﹑身
價八億﹑在園區和海外擁有三家廠。壽險保險額五千三百萬﹐沒有子女﹐受益
人是．．．」
      「他太太。」王探長接下去。「平常花心﹐到這等時節太太就大有用處了。
身價八億﹐實際上呢﹖」
      「很難講﹐」林專員敲敲掌中電腦﹐說﹕「最近點商都不賺錢﹐網路股狂
跌﹐方真誠身價雖然八億﹐實際上可能已經接近破產。」
      「驗屍官來了沒有﹖」王探長問。一個聲音立刻回答﹕「有﹗我快速檢驗了
死者的 DNA﹐燒死的是方真誠本人沒錯。」
      「確定是本人﹐不是備用人﹖」
      「DNA 是對的﹐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DNA 對﹐又有什麼用﹖」王探長不耐煩﹐說﹕「一樣可能是備用人。我講
過多少次﹐一定要檢察那個。」
      「報告探長﹐」驗屍官小聲說﹕「那個已經燒焦了﹐無法檢察。」
      驗屍官說完﹐全場鴉雀無聲﹐隔了一會﹐所有的警察都笑起來﹐連王探長也
忍不住笑了﹐半嚮才制止住部下說﹕「不可對死者無禮。他也許是真人呢﹐那
就太不幸了。」
      「探長﹐我看可能性不大。」保險公司的林專員指指手中的電腦﹕「我剛
上網查詢過了﹐方真誠的確已經瀕臨破產﹐他唯一剩下的資產就是那筆人壽保
險。」
      「難怪你動作這麼快﹐」王探長笑道﹕「你們公司可要賠慘了。」
      「也不見得。如果能證明死的是備用人﹐我們不但不賠﹐還可以控告網路大
亨方真誠詐欺。」
      「好吧﹐我們先跟方太太談談。」
      王探長不免又嘆口氣。什麼世界﹐人死了大家非但不同情﹐反而先疑心是詐
死騙財﹐真是什麼世界﹗但他幹的是這一行﹐不能不這麼做。

      說來說去都是那頭桃莉羊惹的禍。王探長記得很清楚﹐桃莉羊是第一頭被複
製的羊。複製羊成功後﹐不久義大利和美國兩位科學家就公開宣佈要在兩年之內
複製出人類。這是公開宣佈的﹐不公開的更加厲害﹐沒有多久﹐各國科學家都掌
握了複製人的技術﹐世界各地都出現複製人。為了避免天下大亂﹐聯合國迅即制
訂複製人公約。各國都同意複製人只能當做備用人使用﹐而且必須嚴格管制備用
人的每年生產量。
      備用人就像汽車的備胎﹐平常備而不用﹐在沒有「啟動」之前﹐備用人永遠
沉睡。不「啟動」的備用人﹐在法律上不具備人的地位﹐因此可以任意宰割﹐包
括取下備用人的器官供給主人用。聯合國制訂複製人公約時﹐為了複製人的人權
問題起過許多爭執﹐最後才得到這樣的協議﹐不消說還是有許多人誓死反對。
      何時才能啟動備用人﹐也經過許多爭執﹐最後的協議是必須在本人將死而又
有特別原因必須延續其存在時﹐向當地政府申請許可後才能啟動﹐在法律上取代
本人。但究竟備用人的基因是否有缺陷﹐誰也不敢說。為了杜絕備用人繁殖而產
生的後患﹐聯合國的複製人公約又嚴格規定﹐備用人必須不具備生殖能力。因此
備用人不論男女都動過結紮手術。這一條也有許多人誓死反對。但如果肯定備用
人的人權﹐問題太大﹐所以最後聯合國的複製人公約還是通過了。
      誰知道通過之後問題更多呢﹖王探長再度嘆氣了。人性本惡﹐他越老越明白
這個道理﹐也越看不起人類。比較起來﹐桃莉羊還是乾淨多了﹗

      王探長和林專員進入救護車時﹐方太太已經坐了起來﹐顯然她受傷不重。雖
然經過一場驚險﹐她還算鎮定﹐並沒有哭哭啼啼。網路大亨的妻子﹐想不到容貌
相當平凡﹐甚至可以說很醜。王探長對方太太說﹕
      「你先生不幸沒能逃生﹐你卻逃了出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方太太眼眶紅了﹐說﹕「真誠走了也是一種解脫。他承受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不是你們外人所能想像。」
      她的聲調十分低沉。王探長又問﹕
      「聽說方先生幾年前在經濟情況還好時﹐以巨額金錢購買備用人﹐方太太你
知道嗎﹖」
      「是的﹐我知道這回事。」
      想不到方太太並不閃避﹐倒令王探長頗感意外。
      「那麼﹐備用人現在還在嗎﹖」
      「還在。」
      「在那裡﹖」
      「在這裡。」
      王探長和林專員對望一眼﹐林專員說﹕「方太太﹐你說備用人在這裡﹐是什
麼意思﹖」
      「就是我。」
      「你是備用人﹖可是﹐你明明是他太太．．．」
      「他太太﹐」備用人傷心道﹕「那個無情女子﹐她早就離開他了﹐這些年都是
我在照顧他。」
      王探長想﹐難怪她長相不怎麼高明。職責所在﹐他不能不追問﹕「沒有經過政
府許可啟動備用人﹐本身就是違法的行為﹐你知不知道﹖」
      「真誠啟動我﹐欠他一世情。其實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照顧真誠﹐等於自
己照顧自己﹐有什麼不對﹖誰能比我照顧得更好﹖」方太太哽咽道﹕「本來我不
過是個備用器官的活儲藏庫﹐真誠冒著坐牢的險啟動我。剛從沉睡中甦醒時我什
麼都不懂﹐第一眼就看見他。我那時還不會講話也不懂得如何思考﹐卻直覺曉得
這人我在哪裡見過的﹐他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我們不用說話就能了解對方
的心意﹐相知相愛勝過世間多少夫妻。為了避世人耳目我才打扮成女人﹐現在這
都不必要了﹐從此我倆又合成一體。」
      王探長和林專員從救護車出來﹐林專員說﹕「真沒想到備用人還有情有義。」
      「你要不要揭發他﹖」
      林專員聳聳肩。「方真誠意外死亡﹐既無子女﹐保險公司照規定應該賠償他的
配偶。目前同性結婚已為法律所承認﹐配偶無論是男是女保險公司都要賠償﹐至
於配偶是否備用人關我屁事。我不過保險公司的小僱員一個﹐不久也該退休﹐可
沒有備用人來侍候我﹐只有自己積德了。」
      王探長想想﹐仍有幾分不放心。「萬一是他殺害了方真誠呢﹖」
      「我看不至於。備用人說的對﹐方真誠走了也是一種解脫。這些網路新貴搞得
股市崩盤天下大亂﹑害人害己﹐不如死了算了。」林專員說﹕「探長﹐你呢﹖你
要不要揭發他﹖」
      王探長躊躇著﹐再度長嘆了。

      真是的﹐都是那頭桃莉羊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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