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alfi, Italy, September 2001


酒神的雕像 張系國 快活林 夜晚坐渡輪﹐沿南意大利海岸航行﹐稍有風浪小渡輪就搖搖擺擺﹐讓船上的年輕男女乘機 擁抱在一起。岸邊先有許多燈火﹐逐漸都融入黑夜﹐只賸下滿天的星斗。船在黑暗中破浪 前進﹐依稀可見崖岸的輪廓。山崖漸高﹐半山腰卻有一道道細細的白線﹐漸漸縮短然後消 失不見﹐不久又在另一處出現。初時不知是什麼﹐後來看出是蜿延山路上的車輛不斷駛出 駛入山洞。有時兩車對駛﹐燈光互照形成一條較長的白線﹐等到兩車錯身而過﹐就立刻分 解成為兩道較短的白線﹐然後各自隱入黑暗。因為有許多山洞﹐又有高低不同的幾條公路﹐ 山腰的白線或短或長﹐變化不停猶如燈戲。讚嘆間﹐渡輪靠岸停泊在一個小城瑪堯里的碼 頭﹐岸上正舉行當地瑪利亞聖母的慶典﹐渡輪上的百餘男女大都在此下船。原來他們特地 從薩冷洛趕來參加瑪堯里的慶典﹐那分趕熱鬧的興奮和中國人趕廟會一樣。 瑪堯里這小城沿著海岸依山而築﹐從船上可以清楚看見全城的活動﹐仿彿觀賞一幅小型的 夜間西洋清明上河圖﹕左邊戲臺上﹐穿著淡紅衣裳及雪白衣裳的兩隊女子相對擊掌而舞﹔ 中央的噴水池忽高忽低噴出各色水柱﹔右邊的教堂鐘聲不斷﹐教堂前的廣場上擠滿了人﹐ 他們的歌聲清晰從水上傳來﹔再往右看去﹐漸行漸高的山路上還有一長排車輛及絡繹不絕 步行的人群﹐從臨近的城鎮趕來參加慶典。小城每棟石砌的建築物都打了燈光﹐石頭似乎 能透入一點光線﹐感覺上好像是石砌的建築自身散發出柔和的光。尤其是教堂的鐘樓﹐從 渡輪上隔了一片海望去﹐分外光明。 渡輪依依不捨離開瑪堯里﹐不久到達另一個小城阿瑪霏﹐就是我的目的地。我下船找到旅 館﹐安頓好行李﹐再出來在小街上散步。小城的石板路只能容三四人並肩而行﹐時近晚上 十點﹐較偏僻的路上已少有觀光客。突然從路邊的小樓頂傳來一陣鋼琴聲﹐流水般傾瀉在 石板路上﹐連我這門外漢都不由得駐足聆聽。路旁小巷口不知何時鑽出一位白髮漢子﹐笑 瞇瞇對我招手﹐示意我跟他走。雖然頭髮全白﹐他的臉卻顯得年輕﹐和滿頭白髮不很相稱。 他是「仲夏夜之夢」裡的精靈﹖還是替樓上的咖啡廳拉生意的推銷員﹖白髮漢子再三對我 招手﹐我心想這咖啡廳還有點意思﹐不妨上去坐坐。上得樓來﹐原來屋頂的露天小花園裡 擺了二十來張椅子﹐卻只坐滿五成﹐有位鋼琴家正在演奏。白髮漢子悄悄對我說﹕「他是 那不勒斯音樂學院的教授。明晚是我演奏吉他﹐九點鐘開始﹐請一定來聽唷。」我才明白 這白髮漢子並不是替咖啡廳拉生意﹐而是臨時請人來參加他的屋頂音樂會。堂堂音樂家怎 麼會自己站在巷口拉人﹐又怎麼知道誰是知音﹖令我不解。屋頂花園四週擺滿了蛇的大理 石雕像、魚和男性生殖器的雕像、長鬍老者的石像、以及蛇纏繞長鬍老者的雕刻﹐有些怪 異。聽眾離去時都要摸摸蛇頭﹐不知何意。回旅館翻閱白髮漢子給我的說明書﹐才知道鋼 琴家今晚演奏的是意第緒音樂。 第二晚﹐邀了同來講課的三位教授一起去捧場﹐其中一位是意大利教授﹐有他擔任翻譯﹐ 才知道大理石雕像都是一位老者退休後的傑作。老者是猶太裔意大利人﹐屋頂花園是他的 產業﹐除了陳列雕像﹐周末就提供給當地舉辦小型音樂會。不僅老者自己在場招呼﹐擔任 招待的是老者的孫子﹐準備茶水糕點的是他的女兒及可愛的小孫女﹐真是全家總動員。老 者知道我們是外地來講課的科學家﹐立刻送每人一本他的作品介紹集。意大利教授和老者 的孫子嘰呱一陣﹐告訴我昨晚我聽錯了﹐原來白髮漢子今晚不是演奏吉他﹐而是用吉他伴 奏唱那坡里情歌。果然白髮漢子介紹了一段那坡里民謠的歷史﹐就開始自彈自唱。他的嗓 門雄渾﹐天生適合唱那坡里情歌﹐唱到大家熟悉的歌曲﹐眾人依歌和之。後來他唱十九世 紀的那坡里情歌﹐和的人就逐漸少了﹐唱到十八世紀的古典情歌﹐大家只能聽他一人唱。 可見古人從下里巴人唱到陽春白雪﹐和的人越來越少的故事﹐一點也不誇張。 「外國人只聽過那坡里情歌﹐尤其在美國﹐因為黑手黨電影推波助瀾﹐人人都以為意大利 民謠就是那坡里情歌﹐別的地區的民謠都被埋沒了。」意大利教授解釋道﹕「你去威尼斯﹐ 會發現連威尼斯船夫在船上播放的都是那坡里情歌。」 意大利教授是那坡里人﹐卻在威尼斯大學任教﹐南人在北方一住三十年﹐但講起本鄉本土 依舊充滿驕傲。意大利人的地域觀念比中國人還重﹐有部電影﹐片名和內容都忘記了﹐只 記得男主角說﹕「我是意大利人﹐除了住在意大利﹐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值得我住呢﹖」 但意大利並不是天堂﹐尤其南意大利風景雖然好﹐可惜地瘠民貧﹐移民國外的不少。最近 阿根廷經濟危機﹐移民阿根廷的意大利人生活艱難﹐又紛紛到意大利大使館申請移民回意 大利。據報導﹐這些意大利人多半來自南意大利。 我們講課的地點阿瑪霏城﹐就是典型南方山區的小城。因為地形阻絕、易守難攻﹐阿瑪霏 成為意大利的第一個海上共和國﹐在十五、六世紀時曾經是東方和西方貿易的樞紐之一。 阿瑪霏從東方輸入珍貴的貨品包括紙張等﹐轉賣給西方﹐後來就自行設立紙廠﹐現在還有 紙張博物館。我去參觀紙張博物館﹐一位年輕的女導遊介紹小溪旁的古老紙廠引水作為動 力﹐造紙的方法和中國古法完全一樣。但阿瑪霏人並沒有和中國直接接觸﹐而是通過阿拉 伯人的仲介。導遊說在北方引入蒸汽動力的紙廠後﹐阿瑪霏的紙廠因為資金不足﹐無法和 進步的新廠競爭﹐只好關閉﹐近年旅遊業興起才又起死回生﹐成為觀光景點。 我本來有好多問題﹐但年輕女導遊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就不便追問。第二天在旅館和一 對英國老夫婦聊天﹐他們參觀紙張博物館也遇到同一位導遊﹐但是她的態度完全不同。 「我不小心提到工運﹐她的話匣子就打開了﹐」英國老婦人笑道﹕「跟我們大談南方的窮 人如何被剝削。你知道嗎﹐她是共產黨﹐對政治很有興趣﹐可是她說她太窮﹐又是女兒身﹐ 不然早就去競選。」 旅行的最大樂趣就是遇見各類不同的人。英國老夫婦不僅對工運很熟悉﹐對美國世界貿易 大樓被炸也有意見。老婦人是樂迷﹐我便介紹他們到屋頂花園聽音樂演奏會﹐不久幾位教 授朋友也陸續到來。今晚意大利教授的情緒有些低落﹐他說下午利用機會回了一趟那坡里 附近的老家﹐卻失望而歸。「都變了﹗」他感嘆說﹕「老家附近成了觀光區﹐非常商業化﹐ 真沒有意思。」不知是否受到心情影響﹐他的風濕病又發作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屋頂花園音樂演奏會這晚的來賓更少﹐原定的節目臨時取消﹐換成意第緒音樂。我感覺大 家的情緒都有些不對勁﹐包括雕刻家主人。世界貿易大樓被炸的消息﹐顯然對這意大利南 方偏僻小城的人也有影響。雕刻家是猶太裔意大利人﹐不可能沒有感觸。他有一尊酒神戴 奧尼斯的雕像﹐上次來的時候就激起大家討論。斯里蘭卡來的教授說雕像頭上的山羊角像 水蛭﹐吸得酒神愁眉苦臉﹐瑞典教授也說酒神毫不快樂。這晚再仔細看這尊酒神﹐它斜眼 望天﹐不知在想什麼﹐說不上是快樂或不快樂。 音樂會草草結束﹐回到旅館﹐打開電視﹐以色列的坦克再度攻進巴勒斯坦。當阿拉伯恐怖 分子視死如歸飛向世界貿易大樓﹐五千人為此無辜送命﹐以色列卻乘機派遣坦克殺戮巴勒 斯坦人﹐這絕不是理性的自衛行動﹐只能說是瘋狂者毀人自毀﹐和阿拉伯恐怖分子的行徑 異曲同工。 我想起那尊酒神雕像的表情﹐突然明白是困惑的神情。可憐的神祗﹐竟和人類一樣不得解 脫啊﹗